唐朝盛产诗人,往长安街头随便扔一块砖头,都能砸中两个。
唐朝的诗人中,喜欢发牢骚的很多,刘禹锡也不例外。
一个人喜欢发牢骚,总是有原因的。刘禹锡这辈子,比多数人更憋屈。
他原本拿了一手好牌。开局满级,进士毕业没多久,便当上了监察御史。
级别虽然不高,只是个副处级(正八品),权力却不小。
唐朝的御史台,相当于现在的中寄委(和谐音)。监察御史仅十几个人,却能监察百官。
三四品大员路上遇见刘禹锡,也得拱手打招呼。其他小官在他面前,更是大气都不敢喘。
可惜的是,刘禹锡却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、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。
公元805年,唐德宗驾崩,顺宗李诵即位,重用太子侍读王叔文、王伾,意欲革除弊政。史称“永贞革新”。
“永贞革新”说起来很复杂,打个比方,大家就清楚了。
跟清末的“百日维新”差不多。目的,是想从宦官和藩镇手中夺权。
都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。
王叔文会下棋,王伾会写毛笔字。刘禹锡、柳宗元等会写诗。因而深得当时还是太子的李诵信任。
李诵即位后,这几个年轻人,不知天高地厚,开始撺掇起皇帝搞改革。
皇帝无人可用,一时头脑发热,听信了他们的慷慨激昂。
可是这几个人,手中没有兵权,又没有组织能力。永贞革新才搞了一百多天,便惨败收场。
王叔文被赐死,王伾被贬病亡,刘禹锡、柳宗元等八人均被贬为偏远州的司马。
就连唐顺宗,也被迫让位给了自己的儿子。
比“坑爹”还狠,坑了皇帝。
唐朝的州司马,品级并不低。上等州的司马从五品,下等州的司马从六品。放在今天,至少也是个副厅级。
刘禹锡被贬朗州司马,级别上并没有吃亏。但是远离了权力中枢,又是犯了错误的人,根本就没有提拔的可能。
在朗州司马任上呆了十年,宪宗李纯的天下已经坐稳。考虑到刘禹锡柳宗元等,无论如何,都是老爸当年信任的人,不可让他们委屈太久。
公元815年,刘禹锡奉调回京。次年春,游玄都观,一时兴起,写了首诗《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》:
紫陌红尘拂面来,无人不道看花回。
玄都观里桃千树,尽是刘郎去后栽。
这首诗,表面上是描写去玄都观看桃花的人,骨子里,却是讽刺当时的权贵。
讽刺他们在政治上投机取巧,蔑视他们没啥了不起——若是我老刘在,你们哪有机会?
权贵们读了这首诗,感到很生气。于是建议皇帝,将刘禹锡贬为远州的刺史。
这一贬,又是十多年。
好不容易才洗掉身上的派系色彩呢,没站稳就想嘚瑟。
想嘚瑟,你藏在心里呀,别写出来。
写出来可以,你别给人看呀。
喜欢卖弄才华者,常犯言多之失(苏东坡亦信然)。
公元826年,刘禹锡再次熬出了头,奉调回东都洛阳。于扬州遇白居易。两人惺惺相惜,酒席上作诗相酬。
白居易诗《醉赠刘二十八使君》曰:
为我引杯添酒饮,与君把箸击盘歌。
诗称国手徒为尔,命压人头不奈何。
举眼风光长寂寞,满朝官职独蹉跎。
亦知合被才名折,二十三年折太多。
不否认白居易很同情刘禹锡,但是这首诗,感觉劝勉之意不强,拱火的味道却很浓
:”我去!你这么有才,却被打压了二十三年,这也太过分了吧?“
这一下,挠到了痒点、触到了痛处。刘禹锡老泪纵横,展纸引笔,将满腔悲愤化为文字:
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
巴山楚水凄凉地,二十三年弃置身。
怀旧空吟闻笛赋,到乡翻似烂柯人。
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。
今日听君歌一曲,暂凭杯酒长精神。
这首诗在中学语文课本中多年了,大家都相当熟悉。诗的意思,就不必赘述了:
无罪被贬二十三年,满腹辛酸;再回首,故人凋零,物是人非,恍如隔世;自己沉沦落魄,他人洋洋得意;唯有手中酒,或可稍解心中抑郁。
有争议的是颈联,即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句。一般理解为:
以“沉舟”“病树”自喻,以“千帆”“万木”喻锐不可当的新生力量,表达了诗人宦途谪升的豁达开朗。句中蕴含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的哲理。
我认为,诗人以“沉舟”“病树”自喻,这是对的;但“千帆”“万木”则另有所指。
后者所指,应该是那些依靠投机取巧而上位的新贵。此句饱含激愤之意,而非所谓的乐观豁达。
可以联系白居易的赠诗来理解。
白诗曰:“举眼风光长寂寞,满朝官职独蹉跎。”长寂寞、独蹉跎的,自然是刘禹锡。风光的、在职位的,自然是得势的新贵。
白居易这样说了,刘禹锡当然要有所回应:“我已老病不堪,不似他们前途无限啊!”
这不是豁达,是无奈和激愤。他此时的心情,甚至可以用诸葛亮当年骂王朗的话来表达:
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,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。以致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,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。
只是,刘禹锡已经这个年纪了,吃过太多亏,说得更含蓄而已。
第二年春天,刘禹锡再游玄都观。观中一派萧然,再无桃树,唯见菜花。于是赋《再游玄都观》一首:
百亩中庭半是苔,
桃花净尽菜花开。
种桃道士归何处?
前度刘郎今又来。
我胡汉三又回来了,可是种桃的道士,千树的桃花,如今都不见踪影。
斗了半辈子,刘禹锡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:
活得更久,才能笑到最后。
可是,在他的心里,终究还是怀着怨恨的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