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蕨记
文/戴婵
农历三月,湘中丘陵的绿意便浓得化不开了。那新绿先是怯生生地试探,继而便放肆起来,从山脚的榛莽处一路攀援,漫过山腰的油茶林,直染透岭上的松柏,最后竟将天际也洇出几分青碧。我踟蹰于山麓,仰望着这片恣肆的绿海,不觉屏息——这绿太过跋扈,仿佛随时要倾泻而下,将人囫囵吞没。
蕨菜就藏在这绿海深处。它们蜷曲着身子,像婴儿的拳头,又像古时的如意,从枯叶堆里探出头来,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。湘人唤它们作“蕨苔”,倒也极为贴切——苔者,卑微之物也,却偏偏生得如此倔强。
我提了篮子,沿着羊肠小径往山上走。路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,红得刺眼,仿佛要把人的魂儿勾了去。几个村妇背着背篓,手持镰刀,从我身边匆匆走过。她们脚力甚健,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路拐角处,只留下一串串笑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。
“采蕨要趁早!清明一过,就老了哩!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娭毑落在人群后面,见我慢慢吞吞,便回头喊了一声。她面容上镌刻着岁月的沟壑,如同时光以刀笔细细雕琢,而双眸却清亮如许,恍若两粒浸在晨露中的黑玛瑙,熠熠生辉。
我应了一声,加快脚步。山风拂过面颊,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。这风是有重量的,压得人胸口发闷,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。
蕨菜多生于背阴处。我拨开一丛灌木,便见十几株蕨苔挤在一起,嫩绿的茎上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,在阳光下泛着银光。它们蜷曲的姿态,像是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梦。我蹲下身,用指甲掐住蕨苔的根部,轻轻一掰,便听得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一株鲜嫩的蕨菜被摘下。我抖落了泥土,只把最嫩的根茎掐断了放在篮子里。
这似曾相识的情景,让我想起儿时随外婆上山采蕨的往事。外婆的双手粗糙得像树皮,却能极灵巧地将蕨苔从枯叶中挑选出,不伤其分毫。她总说:“采蕨要留根,明年它还会长出来。”那时我不懂,只顾着把看到的蕨苔都掐断,塞进篮子里。外婆见了也不恼,只是摇摇头,默默把那些太小的、太老的重新埋回土里。
“细妹子,你这样采不对哩!”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,把我吓了一跳。回头一看,是刚才那个娭毑。她不知何时折返回来,正站在我身后,眯着眼睛看我篮子里的蕨菜。
“要这样——”她蹲下身,示范给我看。她的手指关节粗大,动作却异常轻柔,掐住蕨苔的底部,向上一提,整根蕨菜便完好无损地脱离了泥土。“留点根,明年还能长。你都掐死了,绝了种,往后人家呷什么?”
我学着她的样子采了几株,果然顺手许多。老妪看了点点头,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:“城里来的吧?现在年轻人都不认得野菜了。”
我告诉她,我小时候也采过蕨菜,只是多年不碰,手生了。老娭毑听了,眼睛一亮:“那你肯定晓得怎么搞了呷吧?”
我难为情地低下头。记忆中,外婆把采回的蕨苔用开水焯过,再用凉水浸泡,然后或炒或拌,滋味鲜美。但具体如何操作,我却根本说不上来。
老娭毑微微叹了口气:“现在的年轻人啊,厨房都不进的……”她从篮子里抓出一把蕨菜递给我:“拿回去用开水烫一下,泡两天,每天换水。不然有毒哩!”
我道了谢,老娭毑摆摆手,转身走了。她的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却走得飞快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路尽头。
日头渐高,我的篮子也渐渐满了。蕨苔躺在篮底,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。这香气让我想起外婆灶台上的铁锅,想起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,想起那一碗碗简单却滋味悠长的蕨菜炒腊肉。
下山时,我遇到一群放学归来的孩童。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,像一群彩蝶在山路上飞舞。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看见我篮子里的蕨菜,好奇地问:“阿姨,你这是摘了么子东西?”
“是蕨苔。可以呷的。”我答道。
小女孩凑近看了一眼,又退了两步,皱着皱鼻子,说:“我一看,就晓得这个东西肯定不好呷。”
“这你就错了。”我说,“用来炒腊肉,神仙都香迷糊哩。”
孩子们听了,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。有的说见爷爷奶奶吃过,有的说妈妈从来不买这种野菜,还有的说在饭店里见过,要卖好几十块钱一盘。
我看着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,突然感到一阵恍惚。对他们而言,蕨菜不过是一种陌生的野菜,甚至是一种稀罕的山珍。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它却是春天最寻常不过的滋味,是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粮。
回到家里,我按照老娭毑的嘱咐,将蕨菜焯水后浸泡起来。水很快变成了褐色,像是被岁月染就的颜色。我勤快换水,看着那颜色一点点变淡,最后终于清澈见底。
又过一日,我直接搬来了母亲这个救兵。母亲将泡好的蕨菜切成段,又从市场买了块腊肉。腊肉红白相间,肥的部分晶莹剔透,瘦的部分深红如枣。她将它切成薄片,在热锅中煸出油来,然后放入蒜末、干辣椒爆香,最后倒入蕨菜翻炒。厨房里很快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香气——腊肉的醇厚与蕨菜的清冽交织在一起,让人食欲大振。
蕨苔炒腊肉出锅了,我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,那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:先是腊肉的咸香,接着是蕨菜的微苦,最后竟泛起一丝甘甜。这味道如此熟悉,又如此陌生,像是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某个片段,带着时光的锈迹。
我突然明白了外婆当年为何坚持上山采蕨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那是为了果腹;而在丰衣足食的今天,那或许只是为了记住——记住土地给予的馈赠,记住人与自然的某种古老契约。
窗外,春雨悄然而至。雨丝细密,将远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。我想起那个教我采蕨的老娭毑,不知她此刻是否也在某处屋檐下,品尝着今春的第一口蕨菜。她的皱纹里,一定藏着更多关于这片土地的故事;她的记忆中,一定有许多像我外婆那样的身影,在春天的山野间弯腰寻觅。
蕨菜年年生发,采蕨的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。那些曾经熟悉的山路,那些代代相传的技艺,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。就像我篮子里的蕨苔,离开了生长的土地,终究会失去最初的滋味。
雨越下越大。我放下筷子,望着窗外模糊的山影,突然很想再上山一次。不是为了采蕨,只是想看看,在春雨的滋润下,那些被我“留了根”的蕨苔,是否又冒出了新芽。
戴婵,湖南湘潭人,高校教师,文学博士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会员,发表各体裁作品超过60万字。